東坡先生墓志銘
宋 - 蘇轍

嘉祐二年，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(jìn)士，疾時文之詭異，思有以救之。梅圣俞時與其事，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，文忠驚喜以為異人，欲以冠多士，疑曾子固所為－子固，文忠門下士也－乃寘公第二，復(fù)以春秋對義居第一，殿試中乙科。以書謝諸公，文忠見之，以書語圣俞曰：“老夫當(dāng)避此人，放出一頭地！”士聞?wù)呤紘W不厭，久乃信服。
丁太夫人憂。終喪，五年，授河南福昌主簿，文忠以直言薦之秘閣。試六論，舊不起草，以故文多不上；公始具草，文義粲然，時以為難。比答制策，復(fù)入三等，除大理評事，簽書鳳翔府判官。長吏意公文人，不以吏事責(zé)之，公盡心其職，老吏畏服。
關(guān)中自元昊叛命，人貧役重，歧下歲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，經(jīng)砥柱之險，衙前以破產(chǎn)者相繼也。公偏問老校曰：“木筏之害本不至此，若河渭未漲，操筏者以時進(jìn)止，可無重費也。患其乘河渭之暴，多方害之耳?！惫葱扪靡?guī)，使衙前得自擇水工，筏行無虞，乃言于府，使得系籍，自是衙前之害減半。
治平二年，罷還判登聞鼓院。英宗在藩聞公名，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；宰相限以近例，欲召試秘閣。上曰：“未知其能否，故試；如蘇軾，有不能耶！”宰相猶不可。及試二論，皆入三等，得直史館。
丁先君憂。服除，時熙寧二年也，王介甫用事，多所建立，公與介甫議論素異，既還朝，寘之官告院。四年，介甫欲變更科舉，上疑焉，使兩制三館議之，公議上，上悟曰：“吾固疑此，得蘇軾議，意釋然矣。”即日召見，問：“何以助朕？”公辭避，久之乃曰：“臣竊意陛下求治太急、聽言太廣、進(jìn)人太銳，愿升下安靜以待物之來，然后應(yīng)之?！鄙像等宦犑?，曰：“卿三言朕當(dāng)詳思之。”介甫之黨皆不悅，命攝開封推官，意以多事困之，公決斷精敏，聲聞益遠(yuǎn)。會上元，有旨市浙燈，公密疏：“舊例無有，不宜以玩好示人?！奔从兄剂T。殿前初策進(jìn)士，舉子希合，爭言祖宗法制非是，公為考官，退擬答以進(jìn)，深中其病。自是，論事愈力，介甫愈恨。御史知雜事者，乃誣奏公過失，窮治無所得，公未嘗以一言自辯，乞外任避之，通判杭州。
是時，四方行青苗、免役、市易，浙西兼行水利鹽法。公于其間，常因法以便民，民賴以少安。高麗入貢使者凌蔑州郡，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庫，乘勢驕橫，至與鈴轄亢禮，公使人謂之曰：“遠(yuǎn)夷慕化而來，理必恭順，今乃爾暴恣，非汝導(dǎo)之，不至是也！不俊，當(dāng)奏之?！毖喊檎邞?，為之小戢。使者發(fā)幣于官吏，書稱甲子公，卻之曰：“高麗于本朝稱臣，而不稟正朔，吾安敢受！”使者亟易書稱熙寧，然后受之，時以為得體。吏民畏愛，及罷去，猶謂之學(xué)士，而不言姓。
自杭徙知密州。時方行手實法，使民自疏財產(chǎn)以定戶等，又使人得告其不實，司農(nóng)寺又下諸路，不時施行者，以違制論。公謂提舉常平官曰：“違制之坐，若自朝廷，誰敢不從？今出于司農(nóng)，是擅造律也，若何？”使者驚曰：“公姑徐之?！蔽磶祝⒁嘀謱嵵?，罷之，密人私以為幸。郡嘗有盜，竊發(fā)而未獲，安撫轉(zhuǎn)運司憂之，遣一三班使臣領(lǐng)悍卒數(shù)千人入境捕之，卒兇暴恣行，以禁物誣民，入其家爭斗至殺人，畏罪驚散欲為亂，民訴之，公投其書不視，曰：“必不至此。”潰卒聞之少安。徐使人招出，戮之。
自密徙徐。是歲河決曹村，泛于梁山泊，溢于南清河，城南兩山環(huán)繞，呂梁百步扼之匯于城下，漲不時泄，城將敗。富民爭出避水，公曰：“富民若出，民心動搖，吾誰與守？吾在，是水決不能敗城！”驅(qū)使復(fù)入。公履屨杖，策親入武衛(wèi)營，呼其卒長，謂之曰：“河將害城，事急矣，雖禁軍，宜為我盡力卒！”長呼曰：“太守猶不避涂潦，吾儕小人效命之秋也！”執(zhí)梃入火伍中，率其徒短衣徒跣，持畚鍤以出筑東南長堤，首起戲馬臺，尾屬于城。堤成，水至堤下，害不及城，民心乃安。然雨日夜不止，河勢益暴，城不沈者三板，公廬于城上，過家不入，使官吏分堵而守，卒完城以聞。復(fù)請調(diào)來歲夫，增筑故城，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。朝廷從之。訖事，詔褒之，徐人至今思焉。
徙知湖州，以表謝上。言事者擿其語以為謗，遣官逮赴御史獄。初公既補(bǔ)外，見事有不便于民者，不敢言、亦不敢默視也，緣詩人之義，托事以諷，庶幾有補(bǔ)于國，言者從而媒孽之。上初薄其過，而浸潤不止，至是不得已從其請。既付獄，必欲寘之死，鍛鏈久之不決，上終憐之。促具獄，以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安置。公幅巾芒屩，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，筑室于東坡，自號東坡居士。
五年，上有意復(fù)用，而言者沮之。上手札徙汝州，略曰：“蘇軾黜居思咎，閱歲滋深。人材實難，不忍終棄。”未至，上書自言有饑寒之憂，有田在常，愿得居之。書朝入，夕報可，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。會晏駕，不果復(fù)用。
至常，以哲宗即位，復(fù)朝奉郎，知登州。至登，召為禮部郎中。公舊善門下侍郎司馬君實及知樞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，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，君實苦之，求助于公。公見子厚曰：“司馬君實時望甚重，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，法正曰：‘靖之浮譽(yù)，播流四海，若不加禮，必以賤賢為累?！戎骷{之，乃以靖為司徒。許靖且不可慢，況君實乎！”子厚以為然，君實賴以少安。既而朝廷緣先帝意欲用公，除起居舍人。公起于憂患，不欲驟履要地，力辭之，見宰相蔡持正，自言。持正曰：“公徊翔久矣，朝中無出公右者?！惫剔o，持正曰：“今日誰當(dāng)在公前者？”公曰：“昔林希同在館中，年且長?！背终唬骸跋９坍?dāng)先公耶？”卒不許，然希亦由此繼補(bǔ)記注。元祐元年，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，即改賜銀緋，二月遷中書舍人。
時君實方議改免役為差役。差役行于祖宗之世，法久多弊，編戶充役，不習(xí)府官，吏虐使之，多以破產(chǎn)，而狹鄉(xiāng)之民，或有不得休息者。先帝知其然，故為免役，使民以戶高下出錢，而無執(zhí)役之苦。行法者不循上意，于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，民遂以病，若量出為入，毋多取于民，則足矣。君實為人忠信有馀而才智不足，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，欲一切以差役代之。方差官置局，公亦與其選，獨以實告，而君實始不悅矣。嘗見之政事堂，條陳不可，君實忿然。公曰：“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，公為諫官，爭之甚力，魏公不樂，公亦不顧。軾昔聞公道其詳，豈今日作相，不許軾盡言耶？”君實笑而止。公知言不用，乞補(bǔ)外，不許，君實始怒，有逐公意矣。會其病卒，乃已。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，皆希合以求進(jìn)，惡公以直形己，爭求公瑕疵，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，公自是不安于朝矣。
尋除翰林學(xué)士。二年，復(fù)除侍讀，每進(jìn)讀至治亂盛衰邪正得失之際，未嘗不反復(fù)開導(dǎo)，覬上有所覺悟。上雖恭默不言，聞公所論說，輒首肯喜之。三年，權(quán)知禮部貢舉，會大雪苦寒，士坐庭中，噤不能言。公寬其禁約，使得盡其技。而巡鋪內(nèi)臣伺其坐起，過為凌辱，公以其傷動士心，虧損國體，奏之，有旨送內(nèi)侍省撻而逐之，士皆悅服。嘗侍上讀祖宗寶訓(xùn)，因及時事，公歷言今賞罰不明，善惡無所勸沮，又黃河勢方西流而強(qiáng)之使東，夏人寇鎮(zhèn)戎殺掠幾萬人，帥臣揜蔽不以聞朝廷亦不問事，每如此恐寖成衰亂之漸。當(dāng)軸者恨之，公知不見容，乞外任。
四年，以龍圖閣學(xué)士知杭州。時諫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，作詩，借郝處俊事以譏剌時事，大臣議逐之嶺南。公密疏言朝廷：“若薄確之罪則于皇帝孝治為不足，若深罪確則于大皇太后仁政為小累?！敝^宜皇帝降敕置獄逮治，而太皇太后內(nèi)出手詔赦之，則仁孝兩得矣。宣仁后心善公言，而不能用。公出郊，未發(fā)，遣內(nèi)侍賜龍茶、銀合，用前執(zhí)政恩例，所以慰勞甚厚。
及至杭，吏民習(xí)公舊政，不勞而治。歲適大旱，饑疫并作，公請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，故米不翔貴；復(fù)得賜度僧牒百，易米以救饑者。明年方春，即減價糶常平米，民遂免大旱之苦。公又多作??粥藥劑，遣吏挾醫(yī)，分坊治病，活者甚眾。公曰：“杭，水陸之會，因疫病死比他處常多?！蹦速隽w緡，得二千，復(fù)發(fā)私橐得黃金五十兩，以作病坊，稍畜錢糧以待之，至于今不廢。是秋復(fù)大雨，太湖泛溢害稼。公度來歲必饑，復(fù)請于朝，乞免上供米半；又多乞度牒，以糴常平米，并義倉所有，皆以備來歲出糶。朝廷多從之，由是吳越之民復(fù)免流散。
杭本江海之地，水泉咸苦，居民稀少。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，民足于水，故井邑日富；及自居易復(fù)浚西湖，放水入運河，自河入田，所溉至干頃。然湖水多葑，自唐及錢氏，歲輒開治，故湖水足用；近歲廢而不理，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馀丈，而水無幾矣。運河失湖水之利，則取給于江潮，潮渾濁多淤，河行阛阓中，三年一淘，為市井大患，而六井亦幾廢。公始至，浚茅山鹽橋二河，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、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，復(fù)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，然后潮不入市；且以馀力復(fù)完六井，民稍獲其利矣。公間至湖上，周視良久，曰：“今欲去葑田。葑田如云，將安所寘之？湖南北三十里，環(huán)河往來終日不達(dá)，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，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。吳人種菱，春輒芟除，不遺寸草，葑田若去，募人種菱收其利，以備修湖，則湖當(dāng)不復(fù)湮塞?！蹦巳【然闹牛缅X糧以貫石數(shù)者萬；復(fù)請于朝，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。堤成，植芙蓉楊柳其上，望之如圖畫，杭人名之“蘇公堤”。
杭僧有凈源者，舊居海濱，與舶客交通牟利，舶至高麗，交譽(yù)之。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，因往拜焉，至是源死，其徒竊持其畫像，附舶往告義天，亦使其徒附舶來祭，祭訖，乃言國母使以金塔二?；实?、太皇太后壽。公不納而奏之曰：“高麗久不入貢，失賜予厚利，意欲來朝，以未測朝廷所以待之薄厚，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，禮意鮮薄蓋可見矣。若受而不答則遠(yuǎn)夷或以怨怒，因而厚賜之，正墮其計。臣謂朝廷宜勿與知，而使州郡以理卻之。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誘外夷，邀求厚利，為國生事，其漸不可長，宜痛加懲創(chuàng)?！背⒔詮闹?。未幾，高麗貢使果至，公按舊例使之，所至吳越七州實費二萬四干馀緡，而民間之費不在，乃令諸郡量事裁損。比至，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?jǐn)_之害。
浙江潮自海門東來，勢如雷霆，而浮山峙于江中，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，涸洑激射，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。公議自浙江上流，地名石門，并山而東，鑿為運河，引浙江及豁谷諸水二十馀里以達(dá)于江；又并山為岸，不能十里以達(dá)于龍山之大慈浦，自浦北折抵小嶺，鑿嶺六十五丈以達(dá)于嶺東古河，浚古河數(shù)里以達(dá)于龍山運河，以避浮山之險，人皆以為便。奏聞，有惡公成功者，會公罷歸，使代者盡力排之，功以不成。公復(fù)言：“三吳之水潴為太湖，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，海日兩潮，潮濁而江清，潮水嘗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，隨輒滌去，?？诔Ｍ▌t吳中少水。思昔蘇州以東，公私船皆以篙行，無陸挽者；自慶歷以來，松江大筑挽路，建長橋以扼塞江路，故今三吳多水。欲鑿?fù)炻窞槭畼?，以迅江勢。”亦不果用，人皆恨之。公二十年間再蒞此州，有德于其人，家有畫像，飲食必祝；又作生祠以報。
六年，召入為翰林承旨，復(fù)侍邇英。當(dāng)軸者不樂，風(fēng)御史攻公。公之自汝移常也，受命于宋，會神考晏駕，哭于宋。而南至揚州，常人為公買田。書至，公喜作詩，有聞好語之句，言者妄謂公聞諱而喜，乞加深譴，然詩刻石有時日，朝廷知言者之妄，皆逐之。公懼，請外補(bǔ)，乃以龍圖閣學(xué)士守潁。
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，吏不究本末，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，河不能勝則陳亦多水；至是又將鑿鄧艾溝，與潁河并，且鑿黃堆，注之于淮，議者多欲從之。公適至，遣吏以水平準(zhǔn)之，淮之漲水高于新溝幾一丈，若鑿黃堆，淮水顧流浸州境，決不可為。朝廷從之。郡有宿賊尹遇等數(shù)人，群黨驚劫殺變主及捕盜吏兵者非一，朝廷以名捕不獲，被殺者噤不敢言。公召汝陰尉李直方，謂之曰：“君能擒此，當(dāng)力言于朝，乞行優(yōu)賞；不獲，亦以不職奏免君矣?！敝狈酵耍冎罕I所在，分命弓手往捕其黨，而躬往捕遇。直方有母年九十，母子泣別而行。手戟刺而獲之，然小不應(yīng)格，推賞不及，公為言于朝，請以年勞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，朝廷不從。其后吏部以公當(dāng)遷，以符會考，公自謂已許直方，卒不報。
七年，徙揚州發(fā)運司。舊主東南漕法，聽操舟者私載物貨，征商不得留難，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為家。補(bǔ)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，救其所載，率無虞而速達(dá)。近歲不忍征商之小失，一切不許，故舟弊人困，多盜所載，以濟(jì)饑寒，公私皆病。公奏乞復(fù)故，朝廷從之。
未越歲，以兵部尚書召還，兼侍讀。是歲，親視南郊，為鹵簿使，導(dǎo)駕入大廟，有貴戚以其車從爭道，不避仗衛(wèi)，公于車中劾奏之，明日中，使傳命申敕有司，嚴(yán)整仗衛(wèi)。尋遷禮部，復(fù)兼端明殿翰林侍讀二學(xué)士。高麗遣使請書于朝，朝廷以故事盡許之，公曰：“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，猶不肯予；今高麗所請有甚于此，其可予之乎？”不聽。公臨事必以正，不能俯仰隨俗，乞守郡自效。八年以二學(xué)士知定州。
定久不治，軍政尤弛，武衛(wèi)卒驕惰不教，軍校蠶食其廩賜，故不敢何問。公取其貪污甚者，配隸遠(yuǎn)惡，然后繕修營房，禁止飲博，軍中衣食稍足，乃部勒以戰(zhàn)法，眾皆畏服。然諸校多不自安者，有卒史復(fù)以贓訴其長，公曰：“此事吾自治則可，汝若得告，軍中亂矣！”亦決配之，眾乃定。會春大閱，軍禮久廢，將吏不識上下之分。公命舉舊典，元帥常服坐帳中，將吏戎服，奔走執(zhí)事。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，恥之，稱疾不出。公召書吏作奏將上，光祖震恐而出，訖事，無敢慢者。定人言：“自韓魏公去，不見此禮至今矣！”北戎久和，邊兵不試，臨事有不可用之憂，惟沿邊弓箭社兵，與寇為鄰，以戰(zhàn)射自衛(wèi)，猶號精銳。故相龐公守邊，因其故俗，立隊伍將校，出入賞罰緩急可使。歲久法弛，復(fù)為保甲所撓，漸不為用。公奏為免保甲，及兩稅折變科配，長吏以時訓(xùn)勞，不報，議者惜之。
時方例廢舊人，公坐為中書舍人，日草責(zé)降官制，直書其罪，誣以謗訕，紹圣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，尋復(fù)降一官；未至，復(fù)以寧遠(yuǎn)軍節(jié)度副使安置惠州。公以侍從齒嶺南編戶，獨以少子過自隨。瘴癘所侵，蠻蜑所侮，胸中泊然無所蒂芥，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，疾苦者畀之藥，殞斃者納之竁。又率眾為二橋，以濟(jì)病涉者，惠人愛敬之。
居三年，大臣以流竄者為未足也，四年，復(fù)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。昌化非人所居，食飲不具，藥石無有。初僦官屋以庇風(fēng)雨，有司猶謂不可，則買地筑室，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，為屋三間。人不堪其憂，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。時從其父老游，亦無間也。
元符三年，大赦北還。初徙廉再徙永，已乃復(fù)朝奉郎，提舉成都玉局觀，居從其便。公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，故官止于此。勛上輕車都尉，封武功縣開國伯，食邑九百戶。將居許，病暑暴下，中止于常。
建中靖國元年六月，請老，以本官致仕，遂以不起。未終旬日，獨以諸子侍側(cè)曰：“吾生無惡，死必不墜，慎無哭泣?！币遭蚧瘑栆院笫?，不答，湛然而逝，時七月丁亥也。公娶王氏，追封通義郡君；繼室以其女弟，封同安郡君，亦先公而卒。子三人，長曰邁，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間縣事；次曰迨、次曰過，皆承務(wù)郎。孫男六人：簟、符、箕、龠、荃、籌。明年閏六月癸酉，葬于汝州郟城縣釣臺鄉(xiāng)上瑞里。
公之于文，得之于天。少與轍皆師先君，初好賈誼、陸贄書，論古今治亂，不為空言；既而讀莊子，喟然嘆息曰：“吾昔有見于中，口未能言，今見莊子，得吾心矣！”乃出中庸論，其言微妙，皆古人所未喻。嘗謂轍曰：“吾視今世學(xué)者，獨子可與我上下！”其既而謫居于黃，杜門深居，馳騁翰墨，其文一變，如川之方至，而轍瞠然不能及矣。后讀釋氏書，深悟?qū)嵪啵瑓⒅桌?，博辯無礙，浩然不見其涯也。先君晚歲讀易，玩其爻象，得其剛?cè)徇h(yuǎn)近喜怒逆順之情，以觀其詞，皆迎刃而解。作易傳，未完，疾革，命公述其志，公泣受命，卒以成書，然后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。復(fù)作論語說，時發(fā)孔氏之秘。最后居海南，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(xué)，多先儒所未達(dá)，既成三書，撫之曰：“今世要未能信，后有君子當(dāng)知我矣。”至其遇事所為詩、騷、銘、記、書、檄、論、撰，率皆過人。有東坡集四十卷、后集二十卷、奏議十五卷、內(nèi)制十卷、外制三卷。公詩本似李杜，晚喜陶淵明，追和之者幾遍，凡四卷。幼而好書，老而不倦，自言不及晉人，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。平生篤于孝友，輕財好施。伯父太白早亡，子孫未立，杜氏姑卒未葬。先君沒，有遺言。公既除喪，即以禮葬姑；及當(dāng)可蔭補(bǔ)，復(fù)以奏伯父之曾孫彭。其于人，見善稱之如恐不及，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，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后，用此數(shù)困于世，然終不以為恨。孔子謂：“伯夷叔齊古之賢人，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！”公實有焉。
銘曰：
蘇自欒城，西宅于眉，世有潛德，而人莫知。
猗與先君，名施四方，公幼師焉，其學(xué)以光。
出而從君，道直言忠，行險如夷，不謀其躬。
英祖擢之，神考試之，亦既知矣，而未克施。
晚侍哲皇，進(jìn)以詩書，誰實間之，一斥而疏。
公心如玉，焚而不灰，不變生死，孰為去來。
古有微言，眾說所蒙，手發(fā)其樞，恃此以終。
心之所涵，遇物則見，聲融金石，光溢云漢。
耳目同是，舉世畢知，欲造其淵，或眩以疑。
絕學(xué)不繼，如已斷弦，百世之后，豈無其賢。
我初從公，賴以有知，撫我則兄，誨我則師。
皆遷于南，而不同歸，天實為之，莫知我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