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演義 · 第七十一回 · 占對山黃忠逸待勞 據(jù)漢水趙云寡勝眾
明 - 羅貫中

曹操兵分三路而進(jìn)：前部先鋒夏侯惇，操自領(lǐng)中軍，使曹休押后，三軍陸續(xù)起行。操騎白馬金鞍，玉帶錦衣；武士手執(zhí)大紅羅銷金傘蓋，左右金瓜銀鉞，鐙棒戈矛，打日月龍鳳旌旗；護駕龍虎官軍二萬五千，分為五隊，每隊五千，按青、黃、赤、白、黑五色，旗幡甲馬，并依本色：光輝燦爛，極其雄壯。兵出潼關(guān)，操在馬上望見一簇林木，極其茂盛，問近侍曰：“此何處也？”答曰：“此名藍(lán)田。林木之間，乃蔡邕莊也。今邕女蔡琰，與其夫董祀居此?！痹瓉聿偎嘏c蔡邕相善。先時其女蔡琰，乃衛(wèi)仲道之妻；后被北方擄去，于北地生二子，作《胡笳十八拍》，流入中原。操深憐之，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贖之。左賢王懼操之勢，送蔡琰還漢。操乃以琰配與董祀為妻。當(dāng)日到莊前，因想起蔡邕之事，令軍馬先行，操引近侍百余騎，到莊門下馬。時董祀出仕于外，止有蔡琰在家，琰聞操至，忙出迎接。操至堂，琰起居畢，侍立于側(cè)。操偶見壁間懸一碑文圖軸，起身觀之。問于蔡琰，琰答曰：“此乃曹娥之碑也。昔和帝時，上虞有一巫者，名曹旴，能婆娑樂神；五月五日，醉舞舟中，墮江而死。其女年十四歲，繞江啼哭七晝夜，跳入波中；后五日，負(fù)父之尸浮于江面；里人葬之江邊。上虞令度尚奏聞朝廷，表為孝女。度尚令邯鄲淳作文鐫碑以記其事。時邯鄲淳年方十三歲，文不加點，一揮而就，立石墓側(cè)，時人奇之。妾父蔡邕聞而往觀，時日已暮，乃于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讀之，索筆大書八字于其背。后人鐫石，并鐫此八字?！辈僮x八字云：“黃絹幼婦，外孫齏臼?！辈賳栫唬骸叭杲獯艘夥?？”琰曰：“雖先人遺筆，妾實不解其意。”操回顧眾謀士曰：“汝等解否？”眾皆不能答。于內(nèi)一人出曰：“某已解其意。”操視之，乃主簿楊修也。操曰：“卿且勿言，容吾思之。”遂辭了蔡琰，引眾出莊。上馬行三里，忽省悟，笑謂修曰：“卿試言之。”修曰：“此隱語耳。‘黃絹’乃顏色之絲也：色傍加絲，是‘絕’字?！讒D’者，少女也：女傍少字，是‘妙’字。外孫乃女之子也：女傍子字，是‘好’字?！W臼’乃受五辛之器也：受傍辛字，是‘辤’字?？偠灾?，是‘絕妙好辤’四字?！辈俅篌@曰：“正合孤意！”眾皆嘆羨楊修才識之敏。不一日，軍至南鄭。曹洪接著，備言張郃之事。操曰：“非郃之罪，勝負(fù)乃兵家常事耳?！焙樵唬骸澳拷駝涫裹S忠攻打定軍山，夏侯淵知大王兵至，固守未曾出戰(zhàn)?！辈僭唬骸叭舨怀鰬?zhàn)，是示懦也?！北悴钊顺止?jié)到定軍山，教夏侯淵進(jìn)兵。劉曄諫曰：“淵性太剛，恐中奸計。”操乃作手書與之。使命持節(jié)到淵營，淵接入。使者出書，淵拆視之。略曰：凡為將者，當(dāng)以剛?cè)嵯酀?，不可徒恃其勇。若但任勇，則是一夫之?dāng)扯?。吾今屯大軍于南鄭，欲觀卿之“妙才”，勿辱二字可也。夏侯淵覽畢大喜。打發(fā)使命回訖，乃與張郃商議曰：“今魏王率大兵屯于南鄭，以討劉備。吾與汝久守此地，豈能建立功業(yè)？來日吾出戰(zhàn)，務(wù)要生擒黃忠?！睆堗A曰：“黃忠謀勇兼?zhèn)?，況有法正相助，不可輕敵。此間山路險峻，只宜堅守。”淵曰：“若他人建了功勞，吾與汝有何面目見魏王耶？汝只守山，吾去出戰(zhàn)?！彼煜铝钤唬骸罢l敢出哨誘敵？”夏侯尚曰：“吾愿往?！睖Y曰：“汝去出哨，與黃忠交戰(zhàn)，只宜輸，不宜贏。吾有妙計，如此如此。”尚受令，引三千軍離定軍山大寨前行。
卻說黃忠與法正引兵屯于定軍山口，累次挑戰(zhàn)，夏侯淵堅守不出；欲要進(jìn)攻，又恐山路危險，難以料敵，只得據(jù)守。是日，忽報山上曹兵下來搦戰(zhàn)。黃忠恰待引軍出迎，牙將陳式曰：“將軍休動，某愿當(dāng)之。”忠大喜，遂令陳式引軍一千，出山口列陣。夏侯尚兵至，遂與交鋒。不數(shù)合，尚詐敗而走。式趕去，行到半路，被兩山上擂木炮石，打?qū)⑾聛恚荒芮斑M(jìn)。正欲回時，背后夏侯淵引兵突出，陳式不能抵當(dāng)，被夏侯淵生擒回寨。部卒多降。有敗軍逃得性命，回報黃忠，說陳式被擒。忠慌與法正商議，正曰：“淵為人輕躁，恃勇少謀?？杉袷孔?，拔寨前進(jìn)，步步為營，誘淵來戰(zhàn)而擒之：此乃‘反客為主’之法?！敝矣闷渲\，將應(yīng)有之物，盡賞三軍，歡聲滿谷，愿效死戰(zhàn)。黃忠即日拔寨而進(jìn)，步步為營；每營住數(shù)日，又進(jìn)。淵聞之，欲出戰(zhàn)。張郃曰：“此乃‘反客為主’之計，不可出戰(zhàn)，戰(zhàn)則有失?！睖Y不從，令夏侯尚引數(shù)千兵出戰(zhàn)，直到黃忠寨前。忠上馬提刀出迎，與夏侯尚交馬，只一合，生擒夏侯尚歸寨。余皆敗走，回報夏侯淵。
淵急使人到黃忠寨，言愿將陳式來換夏侯尚。忠約定來日陣前相換。次日，兩軍皆到山谷闊處，布成陣勢。黃忠、夏侯淵各立馬于本陣門旗之下。黃忠?guī)е暮钌校暮顪Y帶著陳式，各不與袍鎧，只穿蔽體薄衣。一聲鼓響，陳式、夏侯尚各望本陣奔回。夏侯尚比及到陣門時，被黃忠一箭，射中后心。尚帶箭而回。淵大怒，驟馬徑取黃忠。忠正要激淵廝殺。兩將交馬，戰(zhàn)到二十余合，曹營內(nèi)忽然鳴金收兵。淵慌撥馬而回，被忠乘勢殺了一陣。淵回陣問押陣官：“為何鳴金？”答曰：“某見山凹中有蜀兵旗幡數(shù)處，恐是伏兵，故急招將軍回?！睖Y信其說，遂堅守不出。
黃忠逼到定軍山下，與法正商議。正以手指曰：“定軍山西，巍然有一座高山，四下皆是險道。此山上足可下視定軍山之虛實。將軍若取得此山，定軍山只在掌中也。”忠仰見山頭稍平，山上有些少人馬。是夜二更，忠引軍士鳴金擊鼓，直殺上山頂。此山有夏侯淵部將杜襲守把，止有數(shù)百余人。當(dāng)時見黃忠大隊擁上，只得棄山而走。忠得了山頂，正與定軍山相對。法正曰：“將軍可守在半山，某居山頂。待夏侯淵兵至，吾舉白旗為號，將軍卻按兵勿動；待他倦怠無備，吾卻舉起紅旗，將軍便下山擊之：以逸待勞，必當(dāng)取勝?！敝掖笙?，從其計。卻說杜襲引軍逃回，見夏侯淵，說黃忠奪了對山。淵大怒曰：“黃忠占了對山，不容我不出戰(zhàn)?！睆堗A諫曰：“此乃法正之謀也。將軍不可出戰(zhàn)，只宜堅守?！睖Y曰：“占了吾對山，觀吾虛實，如何不出戰(zhàn)？”郃苦諫不聽。淵分軍圍住對山，大罵挑戰(zhàn)。法正在山上舉起白旗；任從夏侯淵百般辱罵，黃忠只不出戰(zhàn)。午時以后，法正見曹兵倦怠，銳氣已墮，多下馬坐息，乃將紅旗招展，鼓角齊鳴，喊聲大震，黃忠一馬當(dāng)先，馳下山來，猶如天崩地塌之勢。夏侯淵措手不及，被黃忠趕到麾蓋之下，大喝一聲，猶如雷吼。淵未及相迎，黃忠寶刀已落，連頭帶肩，砍為兩段。后人有詩贊黃忠曰：“蒼頭臨大敵，皓首逞神威。力趁雕弓發(fā)，風(fēng)迎雪刃揮。雄聲如虎吼，駿馬似龍飛。獻(xiàn)馘功勛重，開疆展帝畿?！秉S忠斬了夏侯淵，曹兵大潰，各自逃生。黃忠乘勢去奪定軍山，張郃領(lǐng)兵來迎。忠與陳式兩下夾攻，混殺一陣，張郃敗走。忽然山傍閃出一彪人馬，當(dāng)住去路；為首一員大將，大叫：“常山趙子龍在此！”張郃大驚，引敗軍奪路望定軍山而走。只見前面一枝兵來迎，乃杜襲也。襲曰：“今定軍山已被劉封、孟達(dá)奪了?！编A大驚，遂與杜襲引敗兵到漢水扎營；一面令人飛報曹操。
操聞淵死，放聲大哭，方悟管輅所言：“三八縱橫”，乃建安二十四年也，“黃豬遇虎”，乃歲在己亥正月也；“定軍之南”，乃定軍山之南也；“傷折一股”，乃淵與操有兄弟之親情也。操令人尋管輅時，不知何處去了。操深恨黃忠，遂親統(tǒng)大軍，來定軍山與夏侯淵報仇，令徐晃作先鋒。行到漢水，張郃、杜襲接著曹操。二將曰：“今定軍山已失，可將米倉山糧草移于北山寨中屯積，然后進(jìn)兵?！辈懿僖涝?。
卻說黃忠斬了夏侯淵首級，來葭萌關(guān)上見玄德獻(xiàn)功。玄德大喜，加忠為征西大將軍，設(shè)宴慶賀。忽牙將張著來報說：“曹操自領(lǐng)大軍二十萬，來與夏侯淵報仇。目今張郃在米倉山搬運糧草，移于漢水北山腳下?！笨酌髟唬骸敖癫僖蟊链耍旨Z草不敷，故勒兵不進(jìn)；若得一人深入其境，燒其糧草，奪其輜重，則操之銳氣挫矣?！秉S忠曰：“老夫愿當(dāng)此任?！笨酌髟唬骸安俜窍暮顪Y之比，不可輕敵?！毙略唬骸跋暮顪Y雖是總帥，乃一勇夫耳，安及張郃？若斬得張郃，勝斬夏侯淵十倍也?！敝見^然曰：“吾愿往斬之?！笨酌髟唬骸澳憧膳c趙子龍同領(lǐng)一枝兵去；凡事計議而行，看誰立功?！敝覒?yīng)允便行?？酌骶土顝堉鵀楦睂⑼ァＴ浦^忠曰：“今操引二十萬眾，分屯十營，將軍在主公前要去奪糧，非小可之事。將軍當(dāng)用何策？”忠曰：“看我先去，如何？”云曰：“等我先去?！敝以唬骸拔沂侵鲗ⅲ闶歉睂?，如何先爭？”云曰：“我與你都一般為主公出力，何必計較？我二人拈鬮，拈著的先去?！敝乙涝?。當(dāng)時黃忠拈著先去。云曰：“既將軍先去，某當(dāng)相助?？杉s定時刻。如將軍依時而還，某按兵不動；若將軍過時而不還，某即引軍來接應(yīng)?！敝以唬骸肮允且??！庇谑嵌思s定午時為期。云回本寨，謂部將張翼曰：“黃漢升約定明日去奪糧草，若午時不回，我當(dāng)往助。吾營前臨漢水，地勢危險；我若去時，汝可謹(jǐn)守寨柵，不可輕動?！睆堃響?yīng)諾。
卻說黃忠回到寨中，謂副將張著曰；“我斬了夏侯淵，張郃喪膽；吾明日領(lǐng)命去劫糧草，只留五百軍守營。你可助吾。今夜三更，盡皆飽食；四更離營，殺到北山腳下，先捉張郃，后劫糧草。”張著依令。當(dāng)夜黃忠領(lǐng)人馬在前，張著在后，偷過漢水，直到北山之下。東方日出，見糧積如山。有些少軍士看守，見蜀兵到，盡棄而走。黃忠教馬軍一齊下馬，取柴堆于米糧之上。正欲放火，張郃兵到，與忠混戰(zhàn)一處。曹操聞知，急令除晃接應(yīng)?；晤I(lǐng)兵前進(jìn)，將黃忠困于垓心。張著引三百軍走脫，正要回寨，忽一枝兵撞出，攔住去路；為首大將，乃是文聘；后面曹兵又至，把張著圍住。
卻說趙云在營中，看看等到午時，不見忠回，急忙披掛上馬，引三千軍向前接應(yīng)；臨行，謂張翼曰：“汝可堅守營寨。兩壁廂多設(shè)弓弩，以為準(zhǔn)備?！币磉B聲應(yīng)諾。云挺槍驟馬直殺往前去。迎頭一將攔路，乃文聘部將慕容烈也，拍馬舞刀來迎趙云；被云手起一槍刺死。曹兵敗走。云直殺入重圍，又一枝兵截?。粸槭啄宋簩⒔贡?。云喝問曰：“蜀兵何在？”炳曰：“已殺盡矣！”云大怒，驟馬一槍，又刺死焦炳。殺散余兵，直至北山之下，見張郃、徐晃兩人圍住黃忠，軍士被困多時。云大喝一聲，挺槍驟馬，殺入重圍，左沖右突，如入無人之境。那槍渾身上下，若舞梨花；遍體紛紛，如飄瑞雪。張郃、徐晃心驚膽戰(zhàn)，不敢迎敵。云救出黃忠，且戰(zhàn)且走；所到之處，無人敢阻。操于高處望見，驚問眾將曰：“此將何人也？”有識者告曰：“此乃常山趙子龍也?！辈僭唬骸拔羧债?dāng)陽長坂英雄尚在！”急傳令曰：“所到之處，不許輕敵?！壁w云救了黃忠，殺透重圍，有軍士指曰：“東南上圍的，必是副將張著?！痹撇换乇菊?，遂望東南殺來。所到之處，但見“常山趙云”四字旗號，曾在當(dāng)陽長坂知其勇者，互相傳說，盡皆逃竄。云又救了張著。
曹操見云東沖西突，所向無前，莫敢迎敵，救了黃忠，又救了張著，奮然大怒，自領(lǐng)左右將士來趕趙云。云已殺回本寨。部將張翼接著，望見后面塵起，知是曹兵追來，即謂云曰：“追兵漸近，可令軍士閉上寨門，上敵樓防護。”云喝曰：“休閉寨門！汝豈不知吾昔在當(dāng)陽長坂時，單槍匹馬，覷曹兵八十三萬如草芥！今有軍有將，又何懼哉！”遂撥弓弩手于寨外壕中埋伏；將營內(nèi)旗槍，盡皆倒偃，金鼓不鳴。云匹馬單槍，立于營門之外。
卻說張郃、徐晃領(lǐng)兵追至蜀寨，天色已暮；見寨中偃旗息鼓，又見趙云匹馬單槍，立于營外，寨門大開，二將不敢前進(jìn)。正疑之間，曹操親到，急催督眾軍向前。眾軍聽令，大喊一聲，殺奔營前；見趙云全然不動，曹兵翻身就回。趙云把槍一招，壕中弓弩齊發(fā)。時天色昏黑，正不知蜀兵多少。操先撥回馬走。只聽得后面喊聲大震，鼓角齊鳴，蜀兵趕來。曹兵自相踐踏，擁到漢水河邊，落水死者，不知其數(shù)。趙云、黃忠、張著各引兵一枝，追殺甚急。操正奔走間，忽劉封、孟達(dá)率二枝兵，從米倉山路殺來，放火燒糧草。操棄了北山糧草，忙回南鄭。徐晃、張郃扎腳不住，亦棄本寨而走。趙云占了曹寨，黃忠奪了糧草，漢水所得軍器無數(shù)，大獲勝捷，差人去報玄德。玄德遂同孔明前至漢水，問趙云的部卒曰：“子龍如何廝殺？”軍士將子龍救黃忠、拒漢水之事，細(xì)述一遍。玄德大喜，看了山前山后險峻之路，欣然謂孔明曰：“子龍一身都是膽也！”后人有詩贊曰：“昔日戰(zhàn)長坂，威風(fēng)猶未減。突陣顯英雄，被圍施勇敢。鬼哭與神號，天驚并地慘。常山趙子龍，一身都是膽！”
于是玄德號子龍為“虎威將軍”，大勞將士，歡宴至晚。
忽報曹操復(fù)遣大軍從斜谷小路而進(jìn)，來取漢水。玄德笑曰：“操此來無能為也。我料必得漢水矣?！蹦寺时跐h水之西以迎之。曹操命徐晃為先鋒，前來決戰(zhàn)。帳前一人出曰：“某深知地理，愿助徐將軍同去破蜀?！辈僖曋税臀麇辞艘?，姓王，名平，字子均；現(xiàn)充牙門將軍。操大喜，遂命王平為副先鋒，相助徐晃。操屯兵于定軍山北。徐晃、王平引軍至漢水，晃令前軍渡水列陣。平曰：“軍若渡水，倘要急退，如之奈何？”晃曰：“昔韓信背水為陣，所謂‘致之死地而后生’也?！逼皆唬骸安蝗?。昔者韓信料敵人無謀而用此計；今將軍能料趙云、黃忠之意否？”晃曰：“汝可引步軍拒敵，看我引馬軍破之。”遂令搭起浮橋，隨即過河來戰(zhàn)蜀兵。正是：魏人妄意宗韓信，蜀相那知是子房。
未知勝負(fù)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