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樓夢(mèng) · 第一百零八回 · 強(qiáng)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
清 - 曹雪芹

次日傳話出去，打發(fā)人去接迎春，又請(qǐng)了薛姨媽寶琴，叫帶了香菱來。又請(qǐng)李嬸娘。不多半日，李紋李綺都來了。寶釵本沒有知道，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(qǐng)，說：“薛姨太太來了，請(qǐng)二奶奶過去呢?！睂氣O心里喜歡，便是隨身衣服過去，要見他母親。只見他妹子寶琴并香菱都在這里，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。心想：“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情完了，所以來問侯的?！北闳柫死顙鹉锖?，見了賈母，然后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，便與李家姐妹們問好。湘云在旁說道：“太太們請(qǐng)都坐下，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?！睂氣O聽了倒呆了一呆，回來一想：“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！”便說：“妹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，若說為我的生日，是斷斷不敢的?！闭谱屩?，寶玉也來請(qǐng)薛姨媽李嬸娘的安。聽見寶釵自己推讓，他心里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，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，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，今見湘云等眾人要拜壽，便喜歡道：“明日才是生日，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?！毕嬖菩Φ溃骸俺峨咸€等你告訴。你打量這些人為什么來？是老太太請(qǐng)的！”寶釵聽了，心下未信。只聽賈母合他母親道：“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，家里接二連三的有事，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。今日我給他做個(gè)生日，請(qǐng)姨太太、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。”薛姨媽道：“老太太這些時(shí)心里才安，他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，倒要老太太操心?！毕嬖频溃骸袄咸钐鄣膶O子是二哥哥，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！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?！睂氣O低頭不語(yǔ)。寶玉心里想道：“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是換了一個(gè)人了，我所以不敢親近他，他也不來理我。如今聽他的話，原是和先前一樣的。為什么我們那個(gè)過了門更覺得靦腆了，話都說不出來了呢？”
正想著，小丫頭進(jìn)來說：“二姑奶奶回來了。”隨后李紈鳳姐都進(jìn)來，大家廝見一番。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，說：“本要趕來見見，只是他攔著不許來，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氣時(shí)侯，不要沾染在身上。我扭不過，沒有來，直哭了兩三天?！兵P姐道：“今兒為什么肯放你回來？”迎春道：“他又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，還可以走走，不妨事的，所以才放我來?！闭f著，又哭起來。賈母道：“我原為氣得慌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，說說笑笑解個(gè)悶兒。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，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。”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。鳳姐雖勉強(qiáng)說了幾句有興的話，終不似先前爽利，招人發(fā)笑。賈母心里要寶釵喜歡，故意的嘔鳳姐兒說話。鳳姐也知賈母之意，便竭力張羅，說道：“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。你看這些人好幾時(shí)沒有聚在一處，今兒齊全?！闭f著回過頭去，看見婆婆、尤氏不在這里，又縮住了口。賈母為著“齊全”兩字，也想邢夫人等，叫人請(qǐng)去。邢夫人、尤氏、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，不敢不來，心內(nèi)也十分不愿意，想著家業(yè)零敗，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，到底老太太偏心，便來了也是無精打采的。賈母問起岫煙來，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。賈母會(huì)意，知薛姨媽在這里有些不便，也不提了。
一時(shí)擺下果酒。賈母說：“也不送到外頭，今日只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?！睂氂耠m然娶過親的人，因賈母疼愛，仍在里頭打混，但不與湘云寶琴等同席，便在賈母身旁設(shè)著一個(gè)坐兒，他代寶釵輪流敬酒。賈母道：“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，到挨晚兒再到各處行禮去。若如今行起來了，大家又鬧規(guī)矩，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?！睂氣O便依言坐下。賈母又叫人來道：“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，各留一兩個(gè)人伺侯。我叫鴛鴦帶了彩云、鶯兒、襲人、平兒等在后間去，也喝一鐘酒?！兵x鴦等說：“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，怎么就好喝酒去呢?！辟Z母道：“我說了，你們只管去，用的著你們?cè)賮??！兵x鴦等去了。這里賈母才讓薛姨媽等喝酒，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，賈母著急道：“你們到底是怎么著？大家高興些才好?！毕嬖频溃骸拔覀冇殖杂趾?，還要怎樣！”鳳姐道：“他們小的時(shí)侯兒都高興，如今都礙著臉不敢混說，所以老太太瞧著冷凈了。”
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：“話是沒有什么說的，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來了。不如老太太出個(gè)主意，叫他們行個(gè)令兒罷?！辟Z母?jìng)?cè)著耳朵聽了，笑道：“若是行令，又得叫鴛鴦去?！睂氂衤犃耍淮僬f，就出席到后間去找鴛鴦，說：“老太太要行令，叫姐姐去呢?！兵x鴦道：“小爺，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罷，何苦來又來攪什么?！睂氂竦溃骸爱?dāng)真老太太說，得叫你去呢，與我什么相干?！兵x鴦沒法，說道：“你們只管喝，我去了就來?！北愕劫Z母那邊。老太太道：“你來了，不是要行令嗎?！兵x鴦道：“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，我敢不來嗎。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兒？”賈母道：“那文的怪悶的慌，武的又不好，你倒是想個(gè)新鮮頑意兒才好。”鴛鴦想了想道：“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(jì)，不肯費(fèi)心，倒不如拿出令盤骰子來，大家擲個(gè)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?！辟Z母道：“這也使得?！北忝巳△慌璺旁谧郎?。鴛鴦?wù)f：“如今用四個(gè)骰子擲去，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，擲出名兒來，每人喝酒的杯數(shù)兒擲出來再定。”眾人聽了道：“這是容易的，我們都隨著。”鴛鴦便打點(diǎn)兒。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，就在他身上數(shù)起，恰是薛姨媽先擲。薛姨媽便擲了一下，卻是四個(gè)幺。鴛鴦道：“這是有名的，叫做‘商山四皓’。有年紀(jì)的喝一杯?！庇谑琴Z母、李嬸娘、邢王二夫人都該喝。賈母舉酒要喝，鴛鴦道：“這是姨太太擲的，還該姨太太說個(gè)曲牌名兒，下家兒接一句《千家詩(shī)》。說不出的罰一杯?！毖σ虌尩溃骸澳阌謥硭阌?jì)我了，我那里說得上來?！辟Z母道：“不說到底寂寞，還是說一句的好。下家兒就是我了，若說不出來，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?！毖σ虌尡愕溃骸拔艺f個(gè)‘臨老入花叢’?！辟Z母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道：“將謂偷閑學(xué)少年?！闭f完，骰盆過到李紋，便擲了兩個(gè)四兩個(gè)二。鴛鴦?wù)f：“也有名了，這叫作‘劉阮入天臺(tái)’。”李紋便接著說了個(gè)“二士入桃源。”下手兒便是李紈，說道：“尋得桃源好避秦?！贝蠹矣趾攘艘豢?。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，便擲了兩個(gè)二兩個(gè)三。賈母道：“這要喝酒了？”鴛鴦道：“有名兒的，這是‘江燕引雛’。眾人都該喝一杯?！兵P姐道：“雛是雛，倒飛了好些了?！北娙顺蛄怂谎?，鳳姐便不言語(yǔ)。賈母道：“我說什么呢，‘公領(lǐng)孫’罷?！毕率质抢罹_，便說道：“閑看兒童捉柳花。”眾人都說好。寶玉巴不得要說，只是令盆輪不到，正想著，恰好到了跟前，便擲了一個(gè)二兩個(gè)三一個(gè)幺，便說道：“這是什么？”鴛鴦笑道：“這是個(gè)‘臭’，先喝一杯再擲罷?！睂氂裰坏煤攘擞?jǐn)S，這一擲擲了兩個(gè)三兩個(gè)四，鴛鴦道：“有了，這叫做‘張敞畫眉’。”寶玉明白打趣他，寶釵的臉也飛紅了。鳳姐不大懂得，還說：“二兄弟快說了，再找下家兒是誰(shuí)?！睂氂衩髦y說，自認(rèn)“罰了罷，我也沒下家。”過了令盆輪到李紈，便擲了一下兒。鴛鴦道：“大奶奶擲的是‘十二金釵’?！睂氂衤犃?，趕到李紈身旁看時(shí)，只見紅綠對(duì)開，便說：“這一個(gè)好看得很?！焙鋈幌肫鹗O的夢(mèng)來，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，心里想，“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，怎么家里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(gè)?！睆?fù)又看看湘云寶釵，雖說都在，只是不見了黛玉，一時(shí)按捺不住，眼淚便要下來?？秩丝匆?，便說身上躁的很，脫脫衣服去，掛了籌出席去了。這史湘云看見寶玉這般光景，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，被別人擲了去，心里不喜歡，便去了；又嫌那個(gè)令兒沒趣，便有些煩。只見李紈道：“我不說了，席間的人也不齊，不如罰我一杯。”賈母道：“這個(gè)令兒也不熱鬧，不如蠲了罷。讓鴛鴦擲一下，看擲出個(gè)什么來?！毙⊙绢^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。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(gè)二一個(gè)五，那一個(gè)骰子在盆中只管轉(zhuǎn)，鴛鴦叫道：“不要五！”那骰子單單轉(zhuǎn)出一個(gè)五來。鴛鴦道：“了不得！我輸了?！辟Z母道：“這是不算什么的嗎？”鴛鴦道：“名兒倒有，只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?！辟Z母道：“你說名兒，我給你謅?！兵x鴦道：“這是浪掃浮萍?！辟Z母道：“這也不難，我替你說個(gè)‘秋魚入菱窠’。”鴛鴦下手的就是湘云，便道：“白萍吟盡楚江秋?！北娙硕嫉溃骸斑@句很確。”賈母道：“這令完了。咱們喝兩杯吃飯罷?！被仡^一看，見寶玉還沒進(jìn)來，便問道：“寶玉那里去了，還不來？”鴛鴦道：“換衣服去了?！辟Z母道：“誰(shuí)跟了去的？”那鶯兒便上來回道：“我看見二爺出去，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?！辟Z母王夫人才放心。
等了一回，王夫人叫人去找來。小丫頭子到了新房，只見五兒在那里插蠟。小丫頭便問：“寶二爺那里去了？”五兒道：“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?！毙⊙绢^道：“我在老太太那里，太太叫我來找的。豈有在那里倒叫我來找的理?！蔽鍍旱溃骸斑@就不知道了，你到別處找去罷。”小丫頭沒法，只得回來，遇見秋紋，便道：“你見二爺那里去了？”秋紋道：“我也找他。太太們等他吃飯，這會(huì)子那里去了呢？你快去回老太太去，不必說不在家，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，略躺一躺再來，請(qǐng)老太太們吃飯罷?！毙⊙绢^依言回去告訴珍珠，珍珠依言回了賈母。賈母道：“他本來吃不多，不吃也罷了。叫他歇歇罷。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，有他媳婦在這里?！闭渲楸阆蛐⊙绢^道：“你聽見了？”小丫頭答應(yīng)著，不便說明，只得在別處轉(zhuǎn)了一轉(zhuǎn)，說告訴了。眾人也不理會(huì)，便吃畢飯，大家散坐說話。不題。
且說寶玉一時(shí)傷心，走了出來，正無主意，只見襲人趕來，問是怎么了。寶玉道：“不怎么，只是心里煩得慌。何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(gè)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。”襲人道：“珍大奶奶在這里，去找誰(shuí)？”寶玉道：“不找誰(shuí)，瞧瞧他現(xiàn)在這里住的房屋怎么樣?！币u人只得跟著，一面走，一面說。走到尤氏那邊，又一個(gè)小門兒半開半掩，寶玉也不進(jìn)去。只見看園門的兩個(gè)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。寶玉問道：“這小門開著么？”婆子道：“天天是不開的。今兒有人出來說，今日預(yù)備老太太要用園里的果子，故開著門等著?！睂氂癖懵淖叩侥沁叄娧T半開，寶玉便走了進(jìn)去。襲人忙拉住道：“不用去，園里不干凈，常沒有人去，不要撞見什么?！睂氂裾讨茪?，說：“我不怕那些?！币u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。婆子們上來說道：“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。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，我們摘花兒、打果子一個(gè)人常走的。二爺要去，咱們都跟著，有這些人怕什么?！睂氂裣矚g，襲人也不便相強(qiáng)，只得跟著。
寶玉進(jìn)得園來，只見滿目凄涼，那些花木枯萎，更有幾處亭館，彩色久經(jīng)剝落，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一叢修竹，倒還茂盛。寶玉一想，說：“我自病時(shí)出園住在后邊，一連幾個(gè)月不準(zhǔn)我到這里，瞬息荒涼。你看獨(dú)有那幾桿翠竹菁蔥，這不是瀟湘館么！”襲人道：“你幾個(gè)月沒來，連方向都忘了。咱們只管說話，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?！被剡^頭來用手指著道：“這才是瀟湘館呢?！睂氂耥樦u人的手一瞧，道：“可不是過了嗎！咱們回去瞧瞧?！币u人道：“天晚了，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，該回去了?！睂氂癫谎裕抑f路，竟往前走。
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，豈遂忘了路徑？只因襲人恐他見了瀟湘館，想起黛玉又要傷心，所以用言混過。豈知寶玉只望里走，天又晚，恐招了邪氣，故寶玉問他，只說已走過了，欲寶玉不去。不料寶玉的心惟在瀟湘館內(nèi)。襲人見他往前急走，只得趕上，見寶玉站著，似有所見，如有所聞，便道：“你聽什么？”寶玉道：“瀟湘館倒有人住著么？”襲人道：“大約沒有人罷。”寶玉道：“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(nèi)啼哭，怎么沒有人！”襲人道：“你是疑心。素常你到這里，常聽見林姑娘傷心，所以如今還是那樣。”寶玉不信，還要聽去。婆子們趕上說道：“二爺快回去罷。天已晚了，別處我們還敢走走，只是這里路又隱僻，又聽得人說這里林姑娘死后常聽見有哭聲，所以人都不敢走的?！睂氂褚u人聽說，都吃了一驚。寶玉道：“可不是?！闭f著，便滴下淚來，說：“林妹妹，林妹妹，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！你別怨我，只是父母作主，并不是我負(fù)心?！庇f愈痛，便大哭起來。襲人正在沒法，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(duì)襲人道：“你好大膽，怎么領(lǐng)了二爺?shù)竭@里來！老太太、太太他們打發(fā)人各處都找到了，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同二爺?shù)竭@里來了，唬得老太太、太太們了不得，罵著我，叫我?guī)粟s來，還不快回去么！”寶玉猶自痛哭。襲人也不顧他哭，兩個(gè)人拉著就走，一面替他拭眼淚，告訴他老太太著急。寶玉沒法，只得回來。
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，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。眾人都等著未散。賈母便說：“襲人，我素常知你明白，才把寶玉交給你，怎么今兒帶他園里去！他的病才好，倘或撞著什么，又鬧起來，這便怎么處？”襲人也不敢分辯，只得低頭不語(yǔ)。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，心里著實(shí)的吃驚。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，說道：“青天白日怕什么。我因?yàn)楹眯r(shí)沒到園里逛逛，今兒趁著酒興走走。那里就撞著什么了呢！”鳳姐在園里吃過大虧的，聽到那里寒毛倒豎，說：“寶兄弟膽子忒大了?！毕嬖频溃骸安皇悄懘?，倒是心實(shí)。不知是會(huì)芙蓉神去了，還是尋什么仙去了。”寶玉聽著，也不答言。獨(dú)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(fā)。賈母問道：“你到園里可曾唬著么？這回不用說了，以后要逛，到底多帶幾個(gè)人才好。不然大家早散了。回去好好的睡一夜，明日一早過來，我還要找補(bǔ)，叫你們?cè)贅芬惶炷?。不要為他又鬧出什么原故來?！北娙寺犝f，辭了賈母出來。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。史湘云仍在賈母房中。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。余者各自回去。不題。獨(dú)有寶玉回到房中，噯聲嘆氣。寶釵明知其故，也不理他，只是怕他憂悶，勾出舊病來，便進(jìn)里間叫襲人來細(xì)問他寶玉到園怎么的光景。未知襲人怎生回說，下回分解。